我出生的时候,母亲梦到一轮圆月飞扑入怀,在国子监供职的父亲张峦便给我取了乳名唤作月儿。
我在运河边长大。乡间的生活,让我如风般,自由自在。
春天,我挎一只藤篮,沿着运河大堤旖旎前行,槐花的香气引得我攀爬而上,满篮而归。之后数日,我闺房淹没在槐花的香气里,梦都带着槐花的香味。
(资料图片仅供参考)
夏天,我倚栏而坐,运河水漫过我的双足,手中诗书在阳光的缝隙中弹跳。清风越过岸边的青草,倾泻进我的发丝,然后又扑进水里,引逗得河里的船帆扑啦啦地响。
秋天,运河两岸的庄稼就成了一片海,我站在海边,那些穿着汗衫的老伯就冲着我咧开黑红的脸膛,笑出一片丰收的喜悦。我把煮好的凉茶放到运河堤上,招呼着乡亲们到树荫下歇息。
冬天,运河码头上的船卸下了帆,运河水结了冰,我那两个调皮的弟弟总想溜到冰上去,我提溜着他们的耳朵,把他们交到母亲手上。一边听母亲呵斥弟弟,一边在火炉上煮茶。
运河水冰冻又融化,我在先生的诗书教引中,褪去稚气,花开豆蔻。
我常做一个梦,梦里一位少年御龙而来,冲我微微笑。我把自己的梦告诉了母亲,母亲笑着说,我的月儿长大了!
天又开始热起来,我用公鸡尾羽做了一把扇子,母亲看了之后连连称赞。
母亲在认为我长大了之后,就不太让我出门了,读书读到无聊,我就带着小丫头槐香,爬上了院墙,那里的枝头上挂着我爱吃的果子。蜂子似乎也喜欢果子,槐香把羽扇递给我,我扇跑了蜂子,正要独享果子的时候,一阵锣鼓声响起,一队官员绕过前街,奔着我家而来。
我被选为了太子妃!这一年我十八岁。
外界的传言是槐香告诉我的。皇太子朱佑樘梦到一个“骑龙抱凤”的女孩,遍寻各地,而那日我正拿着公鸡尾羽做成的扇子趴在墙头上摘果子。墙似龙,羽扇似凤,我正应了“骑龙抱凤”的梦境。我和槐香笑了很久,槐香说,原来嘴馋也能遇到好姻缘。而我自己却很纠结,嫁入皇家,是幸还是不幸!
我梦中那位御龙而行的少年,微微浅笑。
我一下子惊呆了,眼前一身婚服的温润公子,和我梦中御龙而行的少年交叠重合,融为一人。
朱佑樘轻轻伸出手来,月色滑过他微笑的眼睛,落在他手里的酒杯上,我峨眉莞尔,与他一起饮下合卺酒。
新婚的喜悦还未褪去,明宪宗驾崩。我的夫君朱佑樘即位成为皇帝,而我成了皇后。
我每日抚琴作画,煮茶种花,偶尔也爬树摘果。佑樘下朝之后,和我一同听琴观舞,品茗作画。佑樘说,他见惯了高墙宫瓦里女人们的算计和争斗,绝不让我卷入其中,只娶我一人。他说,他喜欢看我纯净的眼睛,一如雨后高远的天空。他说我并不信,身为帝王,如何能做到只我一人。他便一遍一遍地唤我,月儿,往后余生,有卿足矣。
我笑着将一本诗集放到佑樘的额上,皇上金口玉言,言既出,当以一生恪守。佑樘便拥我入怀,喃喃应诺。
我一遍遍抚摸幼时六年冷宫生活在他心头留下的参差与斑驳,将那六年冷硬阴郁的日子替换成一杯袅袅暖茶,一幅淡雅画卷,一首舒心的曲调,一段百媚回眸的歌舞。
当晨曦的阳光溜进寝室,佑樘早已上朝而去。他是一位好皇帝,早朝之外又开午朝,重开经筵侍讲,辟文华殿议政,广开言路,任用贤才。
槐香来帮我洗漱的时候,告诉我,皇上留了字,就放在书案上。
我移步去看,四个大字“此生唯卿”缠绕盘旋的端立于书案之上,一抹朝霞透过了窗纸,映红了纸张,也映暖了我的心。
前朝,“博选良家女,以广胤嗣”的请奏之声,从未停歇。皇上扔掉的奏章像一场纷纷扬扬的雪。
我病倒了。梦一个又一个,像连绵不断的山峦,我奋力攀爬,永远爬不到尽头,四顾茫茫,空无一人。我大声呼喊,佑樘,佑樘,你在哪?救我,快来救我!大雨滂沱而下,我在雨水中狂奔成了断掉后发着凄惶颤音的琴弦。
一团温暖缠绕着我,我僵冷的四肢慢慢恢复知觉,缓缓睁开双眸,佑樘含泪的眼睛一下子撞进我的心里,我在佑樘的怀里软弱的像个婴儿。
床头药碗升腾着淡淡的热气,佑樘的身上也残留着淡淡的药香。
佑樘,你熬的药?
月儿,你昏睡了一天一夜,朕吓坏了。
我将脸埋在佑樘的衣服里,深深吸一口气,我想把这温暖的气息永远留在心里。
愿得一人心,白首不相离,往后余生,有卿足矣!
厚照的出生终于平息了前朝的嘈杂。厚照粹质比冰玉,神采焕发,佑樘对照儿疼爱异常。繁忙的朝政之余,就和我一起引逗小儿,我们一如民间夫妻,一同起居。
照儿出生一年后,我的父亲被封为寿宁侯。父亲去世后,大弟张鹤龄袭寿宁侯,小弟张延龄封建昌侯,我家一门皆侯爵。
我本只愿得一人心足矣,佑樘却将对我的宠爱,铺展成整个春天,给了我一季繁花似锦。
繁重的朝政累垮了佑樘的身子,三十六岁的佑樘本应玉树临风,却在现实中轰然倒下,佑樘走了,留下一个繁荣的大明,御龙远去。
我真想“骑龙抱凤”的传说是真的,这样我就可以骑龙追回佑樘。然而,佑樘却真的再也不能回来了。
宫殿里剩下我一个人。这宫殿怎么这样大呢,似乎看不到尽头,就像此刻我空旷而无措的心灵。
我坐在昏黄的宫灯前,那案头的书页上还有佑樘翻开留下的温度,那把古琴上还有佑樘弹奏的未停止的琴音,那副画卷上还有佑樘写下的未干涸的墨香。
我纵身起舞,我看见御龙的佑樘,冲着我微微笑着。我听见他在轻吟:
习静调元养此身,此身无恙即天真。 周家八百延光祚,社稷安危在得人。
我放声长哭,愿得一人心,白首不相离,往后余生,有卿足矣!
头未白,人已去,余生漫漫,独留我一人!
当红色的朝阳缓缓撕开夜色,我携着儿子厚照的手,走向佑樘的前朝,我们要替佑樘守住这万里江山。
发表于《沧州日报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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